民國三十六到三十七年間我曾在北京住了一年多,很多發生在身邊的瑣事,雖然時間已經過了半個世紀,還是記得非常清楚。林海音女士曾寫北京的「城南舊事」,故事的主人是一個小女孩。而我記載的這段也是我的童年往事,故事發生在北京西城,故名之為「西城舊事」。
回到北京
民國三十六年父親自吉林蒙難歸來後,我們全家就暫時住在瀋陽,我也在瀋陽讀完了小學四年級。後來東北的國共戰爭逐漸吃緊,為了安全,父親就把全家搬到北京居住。我們在那裡住了一年多,到三十七年底北京也局勢吃緊時才離開,全家經天津乘船遠赴台灣。
北京,是父母親結婚、我出生的城市。在我一歲多的時候,他們就帶著我隨東北大學的遷校而遠赴大後方的四川,直到二次大戰結束才返回東北家鄉。所以這次到達北京雖然是我有記憶後的第一次,實際上是重返北京。我人還在瀋陽時,就因為曉得要去北京而雀躍不已。那曾在夢中去過多次的地方,終於可以美夢成真。
從父母的一本照相簿中,我老早就看過他們在北京許多風景點,像長城、頤和園、北海白塔等地的幀幀留影。我也有幸能再度回到這個夢想中的城市,一一造訪那些值得懷念的地方。
在北京的一年多,該是我的啟蒙階段吧。我在北京讀了一年的小學,很幸運地遇到了一些良師益友,對我後來的學業和成長都大有碑益。我也生了一場大病,那是類似肺結核的肋膜炎,到台灣後又休養了一年才能繼續上學。
堂皇的王府
我們從瀋陽到達北京後,搬入了西城的一座豪宅,那是前清朝的一座王府。倒不是我們闊氣得可以住王府,而是我們投奔的一位友人就住在裡面。我們當時在北京也並無長久之計,只是暫時借居他們的一個房間。
王府座落於北京西直門裡的北溝沿大街,範圍足有一所普通的國民小學那麼大,地理位置是在當時北京城的西北角。北溝沿大街是一條並不熱鬧、以住家為主的街道。鄰近的新街口大街才是熱鬧區域,有各種的商店,人行道上也有各式各樣的地攤,也有不少是賣小孩子喜歡的零嘴和玩具的。
王府座落在北溝沿大街的巷弄叫「柳巷」,就是花街柳巷的「柳巷」,我也想不透為什麼會有人起這個不雅的名字,但也無人引以為怪。隔壁一條巷子叫北魏胡同,我當時就讀的「北魏小學」就在那條巷子。
堂堂的王府,說起來是豪宅,其實在當時是一個大雜院,裡面至少住了有五、六戶人家。我們也是向母親的一位薛姓好友的二哥(我們小孩稱他為薛二舅)暫借了一個房間來住,而房主人是薛二舅的朋友。
豪宅有三進的院落,我們住在第三進正房的客廳。客廳很大,滿有氣派的,我們用布簾把它隔成了三個房間來居住。我們搬進去時,整個大客廳只有中間一盞電燈,掛了布簾的隔間就顯得昏暗。於是父親就把其他的燈都裝上燈泡,立刻屋裡大放光明,我們幾個小孩子都大聲歡呼。但是第二天就發生了一件令我們窘迫的事:房主人沒有預期地出現在父親面前,叫我們要節省電力,恢復原來的一盞燈。我們是寄人籬下,只好照辦,但覺得使薛二舅很沒面子,父親只得連連向他道歉。薛二舅人很忠厚,倒是不以為意。
歡樂暑假
薛家有三個小孩,和我們兄妹年紀彷彿,當時正逢暑假,我們很快就每天玩在一起。薛家老二殿麒是個男孩,點子最多,膽子也大,爬樹、鑽草洞、跳牆,樣樣都來,我們跟著他也有樣學樣,每天都弄得髒兮兮的,害得媽媽要天天為我們洗衣服。
王府的院子很大,有許多好玩的地方,薛殿麒是識途老馬,我們也願意奉他為領袖,使他非常得意,每天帶著我們玩。
王府後院有很大的花園,因為乏人照料,長滿了比人還高的野草,卻是我們小孩子最喜歡去的地方。草叢的面積夠大,活像是一個小城市,薛殿麒早已在這裡縱橫地開出許多小徑,就像城市中的街道一般。
我們最喜歡玩的遊戲就是在小徑兩旁蓋房子,開店鋪。我們小孩子都有十足的想像力。所謂房子,不過是把草叢清出一塊塊約一張桌子大小的空間,再放一些石頭、泥塊之類的擺設,房子就蓋好了。幾個星期下來,我們也完成了一段熱鬧的大街,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住宅和店鋪。
有了房子,我們還會玩買賣東西和互相拜訪的遊戲。有人扮顧客、有人扮主人,也會有留客人喝茶或吃飯的節目。當然,娶新娘,辦家家酒之類的遊戲,更是不在話下。
我也喜歡在自己蓋的小房子內獨處一段時間,假想一天的生活起居都在這個小空間內進行,頗能自得其樂。那時的想法是「小就是美」,生活起居要是都能在伸手可及的範圍內達成該有多好。
王府的最後面有三座土山,每座都有兩層樓那麼高,那裡也經常是我們的遊戲場所。我們喜歡在斜坡上溜滑梯、捉迷藏、或挖地洞。有好幾次我們挖到高爾夫球,想必過去身為貴族的主人曾在後院練習高爾夫球吧。把高爾夫球破開後,裡面就會盤捲著很長很長的橡皮筋。為了得到橡皮筋,我們每次撿到高爾夫球就像撿到寶貝一般。
我一直想不透為什麼王府裡會有三座土山,又不像是放了一些大石頭的那種假山;後來覺得,該不是三座墳墓吧?可是也從來沒看到墓碑之類的東西。還好當時我們都沒有想到這一層,不然我們一定不敢去那裡玩耍。
頤和園
趁著放暑假,父母親帶著我們幾個小孩,還有別的友人,一同遊歷了北京市郊著名的頤和園。我們乘汽車出西直門向西北行,經過並不算很長的路程就到達了頤和園。
頤和園內有昆明湖和萬壽山,到處都是庭台樓閣,美不勝收。據說頤和園是慈禧太后挪用海軍軍款所建,做為自己養老的場所。頤和園的造景是仿照杭州西湖,於是慈禧住在裡面,人在北京也能天天看到江南勝景。
在頤和園進門不遠處就看到那有名的銅牛。父母親曾在那裡合影,所以我一見到銅牛,感覺上就像已見過它千百回一樣。銅牛的頭部和背部都閃閃發光,那是經常被人觸摸的結果。我也忍不住就在銅牛的頭上撫摸起來,那種光滑的感覺是很舒服的。據說銅牛具有靈性,觸摸銅牛會給人帶來福氣,所以來頤和園的遊客都不會忘記到銅牛這裡來。
長廊是頤和園有名的建築。它真的很長,一眼看不到盡頭,也不知當初是哪位高人想出來的主意,真的是很有創見。長廊的另一特點是,沿著長廊的每一個橫樑上都有不同的山水或人物畫。使你不自覺地就會走走停停,沿著長廊一幅一幅地欣賞這些圖畫,長廊也就顯得特別地長。
頤和園另一有名的地點是昆明湖邊的石舫,父母也曾在那裡留影。我很好奇為什麼會有用石頭造的船?這樣的船不是一定會沈麼?於是我盯著它看,發現它真的是石頭做的。我想,船底看不到的部份一定有東西撐著;所以,它其實是一條不沈的船。那是否也是慈禧當年對中國海軍的夢想呢?
昆明湖的另一邊是較高的山坡地,頂端有排雲殿,氣勢雄偉。從排雲殿下望,整個頤和園都在眼底。慈禧來頤和園時就住在排雲殿後面的寢宮,殿內還有慈禧御用的戲臺,專供慈禧和皇族聽戲之用。
遊罷頤和園,回來時又經過西直門。這次注意到它在外門內幾十公尺處還有一個內門,也有內城牆和外城牆連接成一個口袋形的空地。這個設計想必是當初為了京城安全而在每個城門增築的防禦工事。
北海公園
北海公園是北京城內最大的公園,位於城中心區的北方,離我們住的王府並不算遠,在北京一年多的時間裡我們至少去過三次。
從王府去北海公園,要在新街口大街搭乘北京人稱作「摩電」的有軌電車。電車沿新街口大街南下,我記得是在西單站轉車後不久即可到達。
在公園進口不遠處有一座「九龍壁」,上面有九條盤龍的浮雕,是一件巨型的藝術作品。每次進園我都會在那裡駐足,欣賞那種九龍盤繞的奇妙境界。
公園內有小湖,湖上可以划船,所以到了假日就會特別擁擠。我們一再造訪北海公園,也是為了能在景色宜人的湖面划船。
湖的南邊有一座庭園式的餐坊,我們小孩子最喜歡那裡的一種用栗子麵做的、叫「小窩窩頭」的點心。窩窩頭本是北京的平民食品,是用廉價的玉米麵做的。聽說當初慈禧太后想要嚐一嚐窩窩頭的滋味,一下子使太監們慌了手腳。他們想哪能給太后嚐這種粗糙的食物,於是改用栗子麵做成較小的窩窩頭形狀,蒸熟後給太后品嚐。太后品嚐之後竟大為讚賞,小窩窩頭就這樣流傳下來。
公園內的小山頂有一座白塔,它的名氣很大,幾乎已成為北海公園的標誌。小山的地勢很高,所以在公園外的遠處就能看到白塔。白塔的造型很獨特,兩頭細中間粗,如花瓶狀,屬於喇嘛教形式的建築。白塔的線條簡單而柔和,就像一個白衣仙子那樣清麗脫俗。
北海白塔出現在父母親的照片中次數最多,所以我早在四川時就已無數次神遊白塔了。現在親臨其境,每次看到白塔,感覺上都像看到親人一般。
北京的日常生活
我們在北京的家居生活,因為並未打算長住,一切可說是因陋就簡。我們和薛家合用一個廚房,當然也得增添一些炊具。廚房裡有一個共用的大水缸,每天都要從一口洋井打水把水缸裝滿,才夠兩家一日的用量。
我們到北京後不久,就有一個堂叔(我們稱他四叔)和一個姓王的表叔,從家鄉來到北京和我們一起生活。他們來了之後,每天打水之類的粗重活計就落在他們兩個大男人身上。我們小孩也會搶著幫忙,覺得打水是很好玩的事情。
我們小孩的衣服換得勤,媽媽就得每天辛苦用手洗衣服。我們這一排房子住了三家人,大家共用一口水井。媽媽和其他幾位阿姨每天就在井邊洗衣服,洗完了也曬在附近,天雨時就搬到走廊曬衣服。
在北京,有錢人才吃白米和麵粉,一般平民都吃五穀雜糧,而最平常的就是玉米粉做的、如饅頭狀但底部中空的窩窩頭。薛家就每天都會有一頓吃窩窩頭,他們養的大黃狗老黃也會每天賞給兩個窩窩頭。
到北京後媽媽也學著做窩窩頭,我們也喜歡看著媽媽做。做窩窩頭得用雙手合作,通常是把一團玉米麵用右手拇指在底部挖一個洞,再用左手把窩窩頭轉動做成圓形即成。起初我們很喜歡吃窩窩頭,玉米的味道濃且香;但吃久了會感覺玉米麵太硬,不如白麵柔軟。
那時在北京最常用的燃料是煤球,可以買現成的煤球,或者自己做。薛二舅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做一次煤球,我們小孩子最喜歡看他做煤球。方法是把買來的煤粉加水變成濕泥狀,和勻後在地上鋪成約兩吋厚的一層煤餅,然後把它切成兩吋見方的小塊,在太陽下曬乾即成煤球。我們一開始是買煤球用,後來四叔和王叔叔也學會了做煤球,我們也有了自己做的廉價燃料了。
那時家電類的用品並不發達,也只有有錢人才用得起。平常人家除了都有電燈之外,也只有收音機較為普遍。我們家除了收音機,還有一個手搖式的唱機(當時稱做留聲機),用的是鋼針和七十八轉的唱片,每唱兩三片就得換針。擁有這架留聲機,當時在我們小孩子眼中已經是值得炫耀的事了。
舊式建築在屋裡都沒有廁所,廁所一般都建在離房至少十公尺以外的地方,我們住的王府也不例外。那種老式廁所都很臭,我們小孩子都不願意去,更喜歡在遠處樹叢裡拉野屎,而且每次都有老黃狗作伴,我們就不會害怕。多次之後,我們和老黃之間竟也建立了良好的默契。我們辦完事後,老黃都會盡責地把地上清理得乾乾淨淨。
北京的商業區
小孩子都喜歡熱鬧的大街,不喜歡僻靜的小街。於是,距離不遠的新街口大街就變成我們的最愛,也是我們最常去的地方。那裡有各種商店,而引起我們注意的只有書店、文具店和玩具店。新街口的地攤上賣的東西也是五花八門、應有盡有,有更多吸引我們小孩子的東西。
商店櫥窗裡面的東西通常比較精緻,但價錢也比較昂貴。看到那種小孩可以坐進去,以腳踏為動力的小汽車,每次都使我興奮不已。以前我在成都時就夢想著能手握者駕駛盤,坐在那樣的大型玩具汽車中行駛。所以在北京每次看到都會捨不得離開,雖然明曉得那是富家小孩才能擁有的玩具。後來爸爸給我們買了一輛上發條的玩具汽車,也夠使我們滿足了。
商店裡賣的都是洋玩具,而地攤上卻有著很多廉價的傳統手工玩具,像迸迸鼓、雞吃米、及土製的娃娃、編織的動物之類。街邊即時捏製糖人和麵人的小攤子也每次都會吸引我們駐足,尤其看著師傅用彩色麵團巧妙地捏出像關公、張飛那種英雄人物,每次都會使我們讚嘆不已。
街邊還有一些遊戲攤子也都是我們的最愛。像以手搖影機放映動畫的「西洋鏡」攤子,在一個大木箱周圍挖了許多小洞,然後擺上座位就成為一個臨時戲院。另外一種稱為「套圈兒」的遊戲也很吸引人;遊戲是買一組竹圈,將竹圈逐個擲向約一米外的一堆排列好的、大大小小的玩具,套中的玩具就是你的。後來我發現這個遊戲竟是國際性的,在其他國家也常看到類似的遊戲。
沿著新街口大街乘電車南行到西單站,那裡有「西單商場」。西單商場是一個很大的室內商場,有各式各樣的百貨店。所賣的玩具也琳瑯滿目,比新街口大街更好看。商場附近還有不少小吃店和電影院,是北京的一個商業中心。
我們也去過東城的王府井大街,那是北京最漂亮的大街,就像台北的敦化南路一樣,林蔭夾道,兩旁有著極為講究的商店。我記得最多的商店是帽子店和西服店,著名的「盛錫福」帽店就在王府井大街上。那時的人不論穿西裝或唐裝都要戴頂帽子,所以在北京到處都看到帽子店。本來穿唐裝是戴瓜皮帽,民國後也頗流行唐裝配西帽,就像在民初電影中常看到的那種打扮。
我們在北京只住了一年多就離開,所以許多其他的商業區都沒有機會去。像前門外著名的「天橋」,就是我一直想去而沒能去的地方。
北魏小學
暑假後,我們幾個小孩都進入了隔壁巷子的北魏小學就讀。我讀五年級,薛殿麒是四年級,我弟弟是一年級。妹妹才五歲,也經學校准許為旁聽生,和弟弟同班。薛家大姊靜宜和小妹玉荷則分別讀六年級和二年級。
每天學校都有全體到齊的升降旗典禮,所以薛二舅要我們幾個小孩約好一起上學和回家。王府的大鐵門很重,我們小孩子除了薛殿麒外都打不開鐵門。薛殿麒雖然力氣大,也要把雙腳踏在門框上才夠力把門打開;那的確是一項特技表演,我也在摔痛過無數次之後才學會如何打開鐵門。
開學後教科書和練習簿是學校統一發給的,但文具和畫圖用的水彩顏料之類就要學生自己去買。在新街口街上就有好幾家文具店,剛開學時他們都生意鼎盛。對我們小孩子來說,除了玩具之外,文具就是我們最喜歡的了,尤其是畫圖顏料及勞作器材之類最使我們心儀。
我從在四川讀小學時就喜歡美術和勞作課,對於畫圖和作一些手工藝作品都非常投入。我也喜歡課餘在家裡用硬紙板作一些汽車和輪船的模型,我的作品也經常得到親友的讚賞,這也許就是我長大後會選擇理工科系的原因吧。
開學的頭一個星期下來我就發現,比起東北和四川的小孩子,北京的小孩要彬彬有禮得多,深有古都的文化氣息,下課時也很少有吵架和打架的事情。而且,男女同學都大方地玩在一起,完全沒有男女之別,那是和後來我到台灣讀小學時最大的不同。
記得有一次課本上講到三保太監下南洋的故事,下課時大家就討論起「太監到底是什麼?」正在你猜我猜的時候,一位女同學說出了答案:「太監就是沒有下面雞雞的那個呀!」大家一開始是吃驚,繼而大笑起來。這種討論的場面如果發生在當時的台灣,那該是多不可思議。因為光復後的台灣仍受日本教育的影響,男女生是不講話的。
在五年級的班上,只有我和少數幾個人是新來的同學,其他都是從四年級升上來的。當同學曉得我是從四川那種南蠻子地方來的,下課時又聽到我和弟弟說他們聽不懂的南蠻子話,就非常好奇而且注意聽我和弟弟說話。幾次之後,我和弟妹們就不好意思用四川話交談了。
雖然弟妹們從那時起就丟掉了四川話,我的四川話卻始終沒有忘記,到台灣後還多次派上了用場。在台北讀師大附中時,班上就有一票來自空軍子弟小學和北師附小說川語的同學,當兵的時候到部隊又和老兵們說了一年的四川話。說方言總會無形中把雙方的距離拉近,使初見面的人也會有「他鄉遇故知」的親切感覺。
良師益友
趙孟超老師是我五年級的級任導師,負責國語和社會科目的教學。北京是個文化城,國文的程度奇高。我在東北讀小學時還在學造句,同齡的北京小孩已經在寫作文了。趙老師很快就發現我不會作文,但他卻用鼓勵的方式特別照顧我這個外地來的新生,我也在課業上格外地努力,不想使老師失望。
除了國語課本之外,趙老師給我們指定了許多課外讀物。像後來在台灣初中才讀到的梁啟超、朱自清、謝冰心等人的作品,我們那時已經在閱讀。讀完了範文還要寫心得,老師也會出類似的題目讓我們練習作文。
班上的程度非常整齊,我雖然努力地追趕,期中考還是只考了二十幾名。但是,學期末了時我進步到第五名。當時在班上那算是一項驚奇,還蒙趙老師當眾表揚,等於是頒給我全班最佳進步獎。那個令我感動的場面,是我一生都不會忘記的。
我還記得,考第一名的是一位蕭姓女同學,第二名的張錚也是女同學,第三第四名是王大光和柯肇謙,第六名是一位黃姓女同學。這些都是經常和我一起討論功課、一起玩耍的好朋友,而其中張錚和王大光更是我難得的知己。
王大光和我最談得來,也是我最佩服的人;他不但功課好、口才好、體格也好。在操場上,體育的項目也是樣樣都行,是個全能的學生。王大光個性爽朗,自信十足,而我卻自覺缺乏自信,所以他是我當時亟欲學習的榜樣。
張錚則像個姊姊般,給我課業上的幫助最多;沒有她,我不可能有那麼大的進步。後來到台灣讀初中時,心中開始有男女之別,也會注意同學中的女孩子。想起和張錚在一起的情景,我忽然覺得好喜歡張錚,那段相處的日子也該算是我和張錚的「青梅竹馬」吧!
有了在北京北魏小學打好的底子,到台灣後「作文」一直是我的強項。後來我雖然選擇了理工的專業,文字的表達能力仍使我在寫理工報告、論文時都能得心應手。我五十八歲時開始寫「生活小品」,該也是源於在北京時培養出來的對人文的興趣,也使我更懷念給我打基礎的趙孟超老師。
我在四川和東北一直讀到小學四年級都是懵懵懂懂的,到北京的一年我才真正的開竅,曉得努力讀書和力爭上游。而最後終能在台灣讀完大學,並且留學美國完成學業。這一切我都要感謝給我啟蒙的趙孟超老師,以及當年在北京的幾位同窗好友。國共戰爭使我和他們分隔兩地,至今已超過了半個世紀,我還是非常懷念他們。
寒假和新年
一學期很快就過去,學校開始放寒假,北京也進入了嚴冬。趙老師給我們規定了寒假作業,其中最重要的一項是「寒假日記」。他說那是我們可以自由發揮的作文練習,要我們用心地寫;也告誡我們不要記流水帳,最好每天都有不同的主題。
於是在寒假的第一天,我就開始寫我的寒假日記,也謹記老師的話,每天都選一個鮮明的主題。好在寒假中有農曆新年,不乏日記題材。一個多月的寒假下來,竟也篇篇不同,自己也頗為得意。
到寒假開始時北京已下過幾場大雪,王府院子裡除了行走的道路經過剷雪外,空地和樹林間都是白茫茫的一遍。暑假時後院的草叢都已枯死變成平地,積了厚厚地一層雪,正好是我們玩雪的場地。堆雪人、打雪仗,我們都玩得不亦樂乎,比起夏天毫不遜色。
我們還會自己做起簡易的溜冰場。只要在地上挖一條兩尺寬、十幾尺長的溝槽,灌上清水,隔天就會凍成一條冰道。於是,我們小孩子在院子裡也有地方溜冰。所謂溜冰,其實只是藉助幾步起跑,雙腳踏在冰上從冰道的這頭滑到另一頭,當然也用不到穿溜冰鞋。就這樣,我們也會玩得滿身大汗為止。
新年快到了,家家都在忙著給小孩子做新衣。媽媽也找附近的裁縫店,替我們兄妹每人做了全新的棉襖和棉褲。那時穿新衣是一件大事,小孩除了過年能穿到新衣外就很少添新衣。平常穿的舊衣服,甚至打了補碇還要繼續穿。所以,我們因過年而能有整套的新衣穿,真是件快樂的事。
從臘月二十三過小年開始,就有了過年的氣氛。然後家家就開始辦年貨和整理內外、洗刷房子,務求煥然一新。大人忙著準備過年,小孩們則忙著放鞭炮玩耍。新街口大街比起往常更為熱鬧,商店裡為小孩子準備的除了鞭炮之外,各種零食和玩具也應有盡有。
到了除夕,家家戶戶在家裡吃團圓飯,我家也有連四叔和王叔叔在內七個人圍成一桌。桌上架著火鍋,平常難得吃到的大魚大肉擺滿了一桌。
吃完了年夜飯,下面就是我們小孩子最喜歡的餘興節目。我們家歷來都是在大年夜玩「升官圖」,那是一種頗為傳統,有點像現代流行的「大富翁」遊戲。「升官圖」遊戲中的各種官銜都是皇帝、封建時代的官位:像七品知縣是芝麻官,而最大的官是太師,其次是太傅、太保。最先升到太師的人就算是功德圓滿的勝利者。
我們大人和小孩都會參與遊戲。眾人圍桌而坐,桌子中間鋪上升官圖。升官圖的起點是不識字的「白丁」,大家輪流擲骰子以決定前進幾格,然後看格中的說明再決定升官還是降官。遊戲中看到有人平步青雲,有人三起三落,甚至最後又回到白丁。升官圖和大富翁的遊戲在不同的時代會歷久不衰,原因該是不論升官或發財,都是人們最大的願望吧。
大年夜的「守歲」,對我們小孩來說也是非常刺激,一年難得這一次不必早早就被大人趕上床,但最後眼睛睜不開了還是得去睡覺。然而,想到第二天就能拿到壓歲錢,就能去買心愛的東西,每個小孩在大年夜都會有一個甜美的夢境。雖然那時是國共戰爭時期,過年的氣氛還是非常濃厚,至少在我們小孩子心目中感覺是這樣。
趁著寒假,我們還去遊玩了「故宮」。參觀故宮有好幾個不同的路線,我們在看完了氣象萬千的「太和、中和、保和」三大殿後,選擇了「慈禧珍藏」的路線。一路上經過許多房間,裡面都是當時各國使節送給慈禧的珍貴禮品。我們小孩子最感興趣的是各種會轉動的時鐘和玩偶之類,都會看得捨不得離開。後來直到離開北京,我們都沒有機會再去故宮參觀其他的路線。
我們也曾再訪冬季的北海公園。原來的湖面已結上堅冰,中間的一處則闢為溜冰場。看到場中的大人和小孩都穿上冰刀在溜冰,遠非我們在院子裡那種簡易的溜冰可相比擬。看著穿上冰刀溜冰的優美姿態,我曾想像著自己也是他們其中的一員。這個夢想直到後來留學美國時才得以實現,但變成大人後的心情就和小孩子不一樣了,大概是缺少了那份純真和熱情所致吧。
北京的春天
寒假後開始了五年級下學期,級任趙老師正逢家裡有喪事,所以來上課的是一位代課老師。我們的寒假作業、包括寒假日記都交給他批改。寒假日記發回來時,我看到代課老師的評語是:「寫得很好,恐非親一毛!」我看不懂,就拿去問爸爸「一毛」是什麼意思?爸爸說:「那不是一毛,是『筆』的簡體字。那後面四個字就是『恐非親筆』,老師的意思是懷疑不是你親筆寫的。」我當時覺得非常生氣,因為竟被老師冤枉。但媽媽在旁邊卻說:「那是對你最大的肯定呀!你該謝謝老師才對。」這件事後來我就沒對人提起過,因為我總覺得說出來好像是在炫耀自己。
學期過了一半,北京城開始融雪,繼而春暖花開。王府裡有很多花樹,也百花齊放,彷彿是大觀園。或許那年春天到得特別早,到了清明時節,天氣已經暖和得可以脫下棉襖。我清楚記得兒童節那天是個豔陽天,中午時分我們真的只穿了單衣在外面玩耍。
趁著春假,趙老師帶著我們這一班遊歷了北京西郊的玉泉山。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玉泉山的一座石雕寶塔,雕工精緻細膩,其他則不復記憶。當日午間我們就是圍著寶塔野餐,所以我會特別記得那座寶塔。在北京西郊還有香山和西山,也都很有名氣,可惜我們沒有機會去遊覽。
春天的北京流行放風箏,在新街口的攤子上就能買到各式各樣的風箏。北京的風箏一般都做得極為考究,最普遍的是金魚和燕子風箏,都有鮮豔的彩色和會轉動的眼睛。較貴的蝴蝶風箏做得很像真的蝴蝶,有立體的凸出來的身體和會上下擺動的翅膀。
薛殿麒有一只金魚風箏,而我有一只燕子風箏。王府的後院夠大,很適合放風箏,尤其是那三座小山頭,是我們經常去放風箏的地方。
偶而不小心,風箏也會掛在樹上,我們都會爬上樹去把風箏拿下來。但是有一次我的風箏掛在幾丈高的核桃樹上拿不下來,連薛殿麒那樣的爬樹高手都無計可施。我於是宣佈放棄,爸爸也好心給我再買了一只風箏。
薛殿麒倒是一個不服輸的小孩,幾天之後經過再度嚐試,他終於爬到樹的極高處,再用一個長竹竿把風箏拿了下來。我很佩服他的勇氣,也看他爬樹爬得那麼辛苦,就慷慨地把那只風箏送給他了。
生病記
六歲時出麻疹是我頭一次大病,而這次得肋膜炎是第二次大病。連休養在內共拖了一年半之久才完全痊癒,我的童年算得上是多災多難了。
五年下期還沒讀完,一天我在院子裡爬樹爬得過累,第二天就發起燒來,現象像是感冒。媽媽於是帶我到新街口的天主教小診所去給修女看。
那個小診所只有一個房間,位在北溝沿大街到新街口的轉角處,專為附近居民有些頭疼腦熱的小病而設,診所也只有一位外國籍的修女醫師和一位護士。由於診所是社會服務性質,所以收費低廉,頗為附近居民所稱道。這位默默為中國人服務的修女,雖說是為了事奉天主,她的表現的確是人間大愛啊!
修女給我開了藥後就叫我回家休息。過了幾天燒還是不退,媽媽又帶我去給修女看。這次修女看得很仔細,斷定我得的不是感冒,就建議媽媽帶我到大醫院去做進一步的檢查。
於是爸媽就把我送進北京的中和醫院。老早就聽說北京有個協和醫院,中和醫院雖然沒有協和醫院那麼有名,感覺上還是滿大的醫院。
醫生經過仔細的檢查,再由X光片斷定我得的是肋膜炎。那是一種發生於橫隔膜以上、肺臟外部的結核病。醫生發現我橫隔膜以上有很多積水,就用一根很粗的針筒替我抽出了約兩千多CC淡黃色的液體。看著那個大瓶子,感覺上是滿嚇人的,沒想到從我身體內竟能抽出那麼多的積水。
抽出積水後,我的體溫很快就降低,人也覺得舒服多了。醫生把我安置在一間有十幾個病人的大病房,病人中只有我是小孩。我記得護士和隔床的叔叔伯伯都對我特別照顧,還和我玩一些遊戲,使我病中得到許多溫暖。
不久之後我就感覺像好人一樣,只是醫生還要繼續給我做一些檢查,也要給我做一些初期的治療,我還得留院一段時間。我記得大約住了一個月之久才出院,回家走路時我才發現人還是很虛弱。醫生說結核病要靠長期靜養才能康復,所以我連跑步跳躍那種動作都要避免,散步是我唯一能做的運動。
出院回家時學校已放暑假,暑假後我仍繼續休學在家養病。休養期中,母親怕我把學業荒廢了,還是給我規定了一些作業。但是,我的閒暇仍是很多的,於是對武俠小說產生了興趣。正好薛二舅的書架上有水滸傳、七俠五義等書,我都一本接一本地看得津津有味。後來又看了一部不肖生著的「江湖奇俠傳」,裡面有「火燒紅蓮寺」及「張文祥刺馬」等精彩的故事,使我看得如醉如癡,後來這些都相繼拍成了電影。
離別北京
我們到達北京時,瀋陽是由熊式輝的部隊駐守。後來東北的國軍節節敗退,到了三十七年年中,瀋陽也告淪陷,馬上就威脅到大華北地區的安全。那時華北地區的司令長官是抗日名將傅作義將軍,我記得他曾有一封「告華北軍民同胞書」送到每戶人家,號召華北同胞團結抗共。那時收音機裡也不斷播放一首為了華北保衛戰而作的歌曲,我還記得有一段歌詞是:「前門趕出狼,後門進來虎……….」。
然而,不管傅作義如何地努力,北京還是人心惶惶。物價不斷地飛漲,當時通行的「法幣」也越來越不值錢。後來國民政府把法幣改成「金圓券」,在發行當時我還記得是一塊錢金圓券可以兌換三百萬法幣,而那時三百萬法幣只能買一包花生米。後來金圓券也快速貶值,我們到台灣後,有幾百元金圓券放在大衣口袋裡忘記兌換台幣,等幾個月後發現時已經等於廢紙了。
在北京普遍的人心不安中,聽說有人家遠赴台灣,也有人家再去八年抗戰時的後方四川。各種流言流語都在北京氾濫,爸媽也開始商量我們是留還是走,而他們最後的決定是要離開北京。但是,要走就得做行前的準備,於是爸媽開始多方打聽。我聽爸爸說四川的友人來信歡迎我們回去,並說當年日本人都打不過來,四川絕對安全。
我們考慮去台灣時,也聽人說台灣有颱風,又有地震,而且「花不香、鳥不語…….」。就在我們幾乎決定要回四川,爸爸的一位先行赴台的好友牛春祥從台灣來信要我們去台灣。他說所謂「花不香、鳥不語」等說詞完全是共諜的謠言,台灣其實是一個四季如春的寶島。於是我們就決定遷居台灣,遠離這場國共戰爭。
決定了要去台灣,爸媽就開始積極地準備。首先他們詢問東北家鄉是否有親人要和我們同去台灣,當時除了四叔和王叔叔已決定和我們同行外,最後五姨(母親最親的姊姊)把外婆從遼寧興城送來北京和我們同去台灣。
於是,我們一行大人連小孩共八個人於三十七年十一月離開了北京,到天津友人家等候去台灣的輪船。我們終於在十二月等到了船,那是來往於天津和基隆間的一艘八百噸的「美信輪」,屬於小型的客貨輪。由於大量的超載,船上非常擁擠,我們於忍受了一星期後才終於抵達台灣。
到達基隆時是一個溫暖的豔陽天,和寒冷的北國是一個強烈的對比。我們熱得紛紛脫掉棉襖,那時明明是冬天,我們的感覺竟是春天已經來到。
結語
就這樣,我們遠離了北京。回想在北京一年多的時間,就像夢境一般,但那是一個小孩子的甜美夢境。
每當我情緒上處於低潮,或生活上不甚如意時,就常常會想起在北京的那些美好時刻,和那些難忘的良師益友,就立刻會給我一種振奮的力量,使我在人生的旅途中從新看到光明、邁步向前。
半個世紀過去了,在北京的這一段童年往事竟如同鑽石一般的燦爛,永遠在我心頭佔有最重要的地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