已經一年多沒回到家鄉了,帶著妻兒下了火車,又搭上通往鄉下的客運汽車。一路上思潮起伏,想到上次還是風風光光地回家,這次卻要回家倚靠大哥和父母過活,父母那麼老了還要給他們累贅,誰叫自己生意失敗,變得一無所有,還欠了一屁股外債呢?
回到老家,大哥、大嫂和爸媽熱情地出來迎接。媽媽首先說話:「想死你們了,快進來吧!那麼久都不回來。」大哥接著說:「阿弟啊!我們都巴不得你們回來,你們這次回來就常住吧,不要再離開了!」爸爸一向寡言,只在旁邊不住地點頭。我才叫了爸、媽…..,就激動得說不出話來。
記得三年前離家時還曾跟大哥嘔過氣,那時的我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,如今卻有著斷羽歸來的那種慚愧。但是,看到家人完全沒有怪罪的意思,使我倍覺親情的溫暖,心裡也更加覺得慚愧。
回家的第二天我和妻子就帶了十歲的兒子到菜園幫忙。經過堂屋時,一眼看到立在牆角的那根扁擔,那是我十二年前白手起家時挑擔子用的扁擔,特別叫爸爸不要丟掉。這時看到扁擔,心中有無限的感慨。到了夜深人靜時卻再也睡不著,就渡到了堂屋,看著那根扁擔,不由得回憶起十幾年來的往事。
我們趙家住在山坡地上,雖然沒有良田,也有自己的菜園和果園,還養雞和養豬,除了買米和買一些日常用品,倒也能夠自給自足。我的父母都不識字,大哥只讀到小學,當時國中畢業的我已經是家中最有學問的人了。
國中畢業後,在家裡做了幾年的農夫,直到服兵役時才算見到外面的世界。我快退役時就不住地想,回家後是不是要做一輩子的農夫?
退役回家後,男大當婚,順理成章地娶了一房媳婦。一天,正巧媽媽在做豆花給家人吃。在我的眼中,媽媽的豆花可是全世界最出色的。於是我突發創業的奇想,何不挑擔子在鄰里間販賣媽媽煮的豆花,讓鄉親們都來分享母親的手藝。
經央求母親同意後,我就開始了我的豆花事業。頭一天開張,由母親煮好一擔豆花給我出去賣。辛苦了一天下來,只賣掉了半擔豆花。雖然吃了媽媽的豆花的人都讚不絕口,但是,任憑我喊破了喉嚨叫賣,大多數人就是不願意嚐試。
於是,我在鄰里做了一些宣傳,打出「趙家豆花」的招牌,並把豆花減少到半擔,就這樣每天也要賣到天黑才能賣完。一個月下來仍無起色,我開始慎重考慮要不要繼續賣豆花。找大哥商量,大哥卻給我打氣說:「你第一個月就想要賺錢,未免希望得太快了吧!媽媽的豆花品質沒問題,只是時間未到而已,你有點耐心吧!」
於是我繼續每天賣豆花,辛苦地熬過了第一年,果然漸有起色,那是鄉親們口耳相傳的結果。又過了一年,趙家豆花越賣越好,每天不到半天的時間一擔豆花就賣得精光。於是我收起扁擔,改用手推車賣豆花,每次可以裝載一倍的份量,仍是不到天黑就可以賣完。
趙家豆花的口碑越來越好,竟然有附近鄉鎮的人聞風而來買我的豆花。到了第四年,我又把手推車改成機動車,而且逐漸擴充到四、五部車的連鎖事業,這樣才能照顧到附近的鄉鎮。又過了兩年,我把家庭工廠擴充為半自動化的工廠,並且搬到靠近縱貫線交通便利的市鎮。於是,趙家豆花行銷更廣,竟逐漸變成像大溪豆乾、新竹米粉那樣的地方性特產而聞名全省。
我想到這裡,不覺嘆了一口氣。那時可是我事業的顛峰時期,誰叫自己鬼迷心竅,不聽家人的勸告,要搞什麼房地產和股票,才會落得今天這步田地。
進入了第八年,豆花事業的確替我累積了一筆不算小的財富。但是,我卻不想繼續擴張豆花事業,想要從事更快、更多利潤的投資,想把資金投向當時正當紅的房地產和股票期貨市場。
我召開了家庭會議,想要徵求父兄的同意,讓我進一步把事業轉型,做多元化的經營。但是,大哥卻持反對的態度,他說:「你的事業也太過於順利了,不過七年的時間已經有目前的成績,你不覺得老天已經對你太好了嗎?你還不知足,胃口越來越大,你想老天爺會永遠站在你這邊嗎?」我不服氣地說:「大哥,你不要看我成功就說是我命好,好像這一切都是檢來的,這些年來我從挑擔子開始幹,可一天也沒閒著啊!」
大哥又說:「過去你一直從事豆花專業,那是你的本行,現在你去搞什麼房地產和股票,那是你從來沒碰過的東西,也就增加了風險,到時你想要抽身都會由不得你。」我忽然激動地說:「這總是一個難得的機會,我意已決,我可以從小額投資做起,大哥就別再澆冷水了吧!」
於是我開始蠻幹以來,僅僅兩年的時間,就在股票上頗有斬獲,決定大舉進軍股票和房地產市場。為了方便,我把總部設在首善之區的台北市,也搬到台北市居住。趙家豆花反而變成了我的副業。。
就在一遍大好之際,股票市場突然崩盤,由萬點一路下滑到兩千點。這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事,我的資產也一下子變成負債。股票市場在半年之後仍無起色,顯然低迷的股市已進入常態。於是我不得不把房子、車子,能賣的都賣了來還債,只有豆花工廠還一時不易脫手。如果工廠可以順利賣掉,大概可以抵掉我大部分的外債。
想到這裡,我不自覺地又嘆了一口氣,沒想到這一切竟被大哥料中,老天爺突然不站在我這邊了。這叫「自作孽,不可活啊!」還好有老家的爸爸、大哥收容我,不然我真的會去跳樓了。
第二天一早是一個晴朗的好天氣,我突然想要做一次「臥薪嘗膽」之旅,我要走遍當初挑擔子步行經過的大街小巷,重拾當初那種「拓荒」精神。正好兒子在門口玩耍,我說要到鎮上去,他說要跟我去,於是我就帶著兒子開始了這一天的行程。
早晨的田野格外清新,兒子也特別興奮,一路上我們說說笑笑,很快就來到鎮上。已經幾年沒在鎮上走動了,所以碰到的熟人不多。我突然覺得這是個不錯的親子教育機會,就向兒子說:「你一邊走一邊聽爸爸給你講一個故事:從前在這個鎮上有一個青年,他就在我們走過的這些街道上挑著擔子賣豆花。他非常勤勞,日復一日,年復一年地在鎮上賣豆花。他的豆花質地細、味道好,價錢又公道,慢慢就創出了名聲。他的生意愈做愈好,但他也愈來愈驕傲,愈來愈貪心,以為自己是做生意的天才,竟忘記了自己是怎麼開始的。」
兒子問我:「那他後來怎樣了呢?」我繼續說:「他突然覺得靠賣豆花賺錢太慢了,自以為非常能幹,就去做那種風險極高的投機生意,想要發大財,結果卻徹底地失敗了。都是他的貪心、他的驕傲和不自量力害了他,你以後長大了可不要學這樣的人啊!」
兒子又問:「爸爸,他和你一樣做豆花生意,他是你的對手嗎?」我停了一下才說:「你猜呢?」兒子想了一下說不知道。我就告訴他說:「那個人就是你爸爸呀!」
兒子吃驚地說:「那你現在要怎麼辦呢?」我就再告訴他:「今天我帶著你重新走過當年我賣豆花時走的舊路,就是要回想我當初是如何地刻苦,如何從無到有地把我的豆花事業建立起來的。我爬得愈高愈覺得得意,卻把多年前的奮鬥經驗都忘記了、丟掉了,直到跌到了谷底,才又想起從前的一切。」
「不錯,這次慘痛的經驗的確讓我學到了很多東西,但是代價卻太大了。兒子啊!你一定要記取爸爸的教訓啊!不要犯爸爸的毛病。」
兒子突然說:「爸爸,那我們就再開始賣豆花吧!這次我幫你一起賣!」我感動得一把抱起兒子,不住地親他。我雖然做生意失敗,兒子卻給了我最大的安慰和鼓勵。於是我對兒子說:「那我們說做就做,明天就開始準備,下個星期就開始賣豆花。」
我要再度從谷底爬起,似乎已看到谷頂的那一束曙光。